1368年7月28日,大都皇宫的大明殿内,元顺帝妥懽帖木儿烦躁地来回踱步,周围的大臣们低着头一言不发,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炮响,但无人在意,整个大殿内寂静得可怕。
这些天,坏消息一个接一个,北伐的明军势如破竹,此时此刻已经攻破了通州,距离大都已近在咫尺,是战还是跑?
连战连捷的明军士气旺盛,锐不可当,统帅徐达、副统帅常遇春又都是百年难遇的军事天才,元顺帝纠结了半天,实在没把握,还是跑吧!
随着元顺帝一声令下,大都城门打开,禁卫军护送着众多的金银珠宝、妃嫔大臣以及元顺帝本人,向北逃去。
四天后,北伐的明军进入元大都,元朝灭亡,而逃往上都的元朝残余势力,史称“北元”。
“北元”虽然力量不如元朝,但利用草原和骑兵的优势,仍能不时侵扰,明军又没法在茫茫草原和大漠中剿灭他们,不得不在边境大量驻军,比如光是山西省就有超过7万驻军。
大量驻军会给财政造成很大压力,对新生的明朝而言实在不是好事,但不驻军又不行,如何才能降低成本呢?
就在朱元璋一筹莫展时,有山西官员提出了建议:用盐换粮。
军队的最大消耗在于军粮,而山西盛产食盐,可以让商人们用粮食换盐,这样不就大大减轻财政压力了吗。
好主意!
朱元璋迅速采纳,比例大约是1比2,也就是1石粮换2引盐,再运到指定的两淮地区去卖,这就是“开中制”。
“开中制”本为减轻财政压力,却意外促成了一个商人群体的崛起--晋商。
当时的山西有不少盐池,本地人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,而且山西彼时的经济状况较好。
经过元末的战乱,全国人口由9000万减少到不足6000万,南方虽然也有一定的损失,但主要是在北方,如河南省,洪武初年人口仅存不到200万,其他北方省份也损失惨重。
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“南北榜”事件,北方经过战乱后人口大减,经济崩溃,哪还有钱搞教育,自然就考不过南方。
在整个北方,只有山西省因地形易守难攻,在乱世时成为天然的庇护所,留存有较多人口,在洪武初年有超过400万人,后来山西能贡献百万大移民的基础也在于此。
人口较多、经济还可以、本地人又近水楼台,再加上“开中制”,诸多因素共同促成了晋商的崛起。
“开中制”到明代中叶就逐渐无法实行了,史书中说了各种各样的原因,但根源其实还是经济,“开中制”起初指定拿到盐的商人要把盐运到江南售卖,是因为明初江南的经济状况最好。
但江南和邻近的两淮本就是优质食盐产地,到了明中叶,江南本地的盐商已经崛起,自然不希望晋商抢自己的市场,于是用尽办法排挤,这才是根源。
只不过,此时晋商已经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,有了较强的实力,并且整个明代,边患问题始终未能解决,明廷不得不在边境维持庞大的驻军,形成了“军需经济”,让晋商有了存续下去的基础。
明朝末年,晋商又借着“近水楼台”的优势,搭上了满清这条线,满清入关,明朝灭亡后,虽然边患不如明代那么明显,但对晋商的需求依然很大。
满清从皇太极开始,便由清帝兼任蒙古大汗,只不过,承认清帝大汗之位的,一开始只有漠南蒙古,漠西和漠北蒙古诸部都不服,尤其是漠西的准噶尔部,在首领噶尔丹的率领下,一直与清帝争夺大汗。
这种情况下,清廷必须对噶尔丹动武,由此引发了持续数十年的清准战争。
打仗的关键是后勤,后勤的关键是粮草,而漠北和漠西有大片的不毛之地,运粮成本很高。
清廷的办法和“开中制”类似,把粮草的运输低价外包给晋商,同时给予晋商在漠西和漠北特许经商权,在康熙年间,崛起的晋商最有名的当数大盛魁。
大盛魁的三个创始人王相卿、张杰和史大学都是穷苦出身(王家是主要),在清军远征漠北时,三人是随军的伙夫,负责打杂的,当时清军设有随军“买卖营”(相当于超市)。
军队在外,没什么花钱的地方,逛超市是士兵们为数不多能解乏的,所以做“买卖营”的商人挺挣钱。
三人见状,也开始在军中售卖一些货物,由此起家。有了一定的积蓄后,三人就不再随军了,在归化城开了个商铺,起先叫吉盛堂,后来改名大盛魁。
归化城是当时清军前出的第一道要塞,有大量的驻军,还是内地与蒙古贸易的中心之一,经济相当繁荣,大盛魁由此发家,经过几代人长达200余年的积累,资产一度过千万两。
到了雍正和乾隆年间,最耀眼的晋商变成了范毓馪,范毓馪最得力的地方在于能大幅降低运粮成本。
在康熙年间,从长城沿线运1石粮(约150斤)到漠西的乌里雅苏台,成本需要120两,而范毓馪直接报价20两以下,打了骨折,让雍正和乾隆非常满意。
范毓馪之所以能大规模降低成本,一是他大规模使用驼队,此前清军运粮主要是牛车为主,牛的适应性差,脾气又大,经常乱跑,每天大约只能行进30—50里,导致成本高昂。
而骆驼不同,沙漠中适应性极强,脾气又温和,不会乱跑,一天能轻松走80—100里,负重能力也强,一只成年骆驼能负重240斤以上,多的有300斤。
范毓馪通过大规模使用驼队,得以让成本大幅下降,当然,他赚的也不是运粮那点钱,当时为了鼓励商人参加运粮,清政府会有种种激励政策,比如,回程中驼队所携带的大部分货物入境是不用缴纳关税的,这里面的利润就大得多了。
雍正七年,范毓馪因运粮得力,被授予二品官服,显赫一时,要论清代的红顶商人,胡雪岩压根算不得什么,他充其量就是抱了权臣的大腿,人家范家直接抱皇上的大腿。
范毓馪死后,他的后代都能力不佳,在炒作铜期货时多次严重亏损,乾隆非常想拉他们家一把,特意借给他们家150万两,还多次免除利息,希望能帮助他们东山再起,但无奈烂泥扶不上墙,范家的辉煌就此落寞。
此后到了清末,最耀眼的晋商逐渐变成了乔家,对,就是乔家大院那个乔家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乔家在晋商中都属于二三流水平,名不见经传,直到乔致庸这一代,在19世纪70年代抱上了左宗棠这条大腿。
左宗棠在西北作战时,军费由胡雪岩筹集,运粮则外包给乔致庸,随着左宗棠成功收复陕甘和新疆,乔致庸也坐上了晋商的头把交椅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陕甘回乱中,大盛魁受到了很大的损失,一支白彦虎下属的叛军逃窜到乌里雅苏台,当时清军在此仅有数百人,难以抵挡。
大盛魁在此前两百多年的经营中,为了深耕对蒙贸易,直接将总部迁到了乌里雅苏台,创始人王家也在这里扎根。
此次城破,不仅令大盛魁资产损失惨重,而且王家全部遇难,没了主心骨的大盛魁逐渐走向衰落。
乔家的辉煌已经是晋商最后的辉煌,随着沙俄操纵外蒙独立,以及随之而来掀起的排华浪潮,晋商彻底没落。
纵观整个晋商的崛起与衰落史,时代大势才是最关键的,由于蒙古部落持续入侵,明军又没办法完全将他们消灭,只能在长城沿线大量驻军,造就了晋商的崛起。
到了清代,清军在长城沿线虽然驻军不多,但对漠西和漠北的战争却令晋商受益匪浅,而外蒙独立、新中国建立后,长城沿线不再需要部署庞大的国防力量,也用不着对北方进行战争,晋商没有了市场需求,自然就没落了。
常听到某些地方的商人群体给自己贴金,把自身的成就归结于“XX精神”,我向来不相信这些,精神固然重要,但绝不会比时代大势更重要。
改革开放前,中国经济最好的是东北,因为东北承接了苏联的技术转移。
到了改革开放后,珠三角和长三角直接面向美国,海运便利,尤其是珠三角,临近港台方便承接产业转移,产品在当地加工后就靠着海运出口到美国,成为美国主导下产业链的一环。
因此喝到了一点汤,而越往内陆,距离港台越远,能承接的产业转移越少,汤都喝不到。
东北则在改革开放后衰落了,因为论承接美国产业转移,东北实在没什么优势,黑吉两省没有出海口,如果产品在这里生产,得先走一段陆路到辽宁南部再走海运,那成本就高了。
那投资商干嘛不直接放在辽宁南部呢,所以东北在这一时期只有辽宁南部吃到了一些发展红利,吉林靠汽车等原有优势行业苦苦支撑,黑龙江则几乎没有吃到红利,经济呈现崩塌之势。
然而来到2023年,最新的一季度数据显示,东北的GDP增速超过了全国平均增速,三省平均值为6%,这是新的时代大势。
对于东北在一季度的增长,一种声音认为是恢复性增长,因为去年一季度疫情对东北的影响比较大,吉林甚至负增长了7.9%,这种解释固然合理,却远不是全部。
今年一季度,中俄货物贸易额538.5亿美元,同比增长38.7%,按这个速度,今年很有希望破2000亿美元。
而靠近俄罗斯的黑龙江明显受惠于此,一季度对俄外贸490.4亿元,同比增长24.5%。其中对俄出口49.7亿元,增长97.4%;自俄进口440.7亿元,增长19.5%。
黑龙江从俄罗斯进口的主要是能源,出口的主要是小商品和机电产品,俄罗斯远东的消费力不大,但远东和欧洲部分有大动脉相连,以前欧洲部分不怎么需要从中国进口,现在随着西方逐渐禁止对俄出口,甚至可能在今年完全禁止对俄出口,这些商品就要转而从中国进口。
而黑龙江有足够的产业基础,又紧邻俄罗斯的远东大动脉,是很适合吃下这一红利的。
我早就说过,欧盟在GDP不如中国的情况下,都能在2021年实现对俄贸易接近3000亿美元的水平,中俄贸易理论上完全能超过这个数字,甚至达到4000亿美元的水平。
如果参考美国和墨西哥高达7800亿美元的贸易额的话,想象空间更大。
当然,美墨贸易能达到这个高度,是因为美国把墨西哥纳入了自身主导的产业链,中俄贸易想要突破3000-4000亿美元这个阶段的话,就必须在产业链上做文章,俄罗斯主观上肯定不愿意,这需要拜登再给力一点。
对俄贸易局面一旦打开,中亚也会随之打开,这对东北和西北来说是很大的红利。
这个红利不仅是产品出口的红利,也包括能源和原材料进口的红利,当能源和原材料从北亚输入时,东北和西北就会变成能源进口的桥头堡。
除了外贸,东北的内生性产业也是一季度实现不错增长数据的关键。
吉林在一季度增长贡献最大的是汽车,增速达到7.8%,这个增速不算很大,不过由于吉林汽车产值高达6000亿,所以增长的绝对值是很大的。
提到吉林汽车产业,大家的第一印象就是一汽,一汽长期以来给人一种不争气的表现,躺平于合资带来的金山上,在自主品牌上无作为。
总的来说这种印象没错,但不全对,红旗品牌在2017年前基本是市场小透明,现在已连续两年突破30万辆,这是实实在在靠产品竞争力打出的,并非像某些人所说是政府采购。
可见其转型还是有一定成效的,然而,这种转型很快就遇到了大环境的变化--智能汽车加速取代功能汽车,今年一季度,红旗宣布停止了燃油车技术投入,全力发展新能源车。
红旗的境遇某种程度上就是吉林汽车产业的缩影,转型有成效,但革命尚未成功,前方还有更大的挑战。
吉林的增长中有一项让人比较意外的数据,纺织工业同比增长7.9%,吉林的纺织工业代表是辽源的袜子产业,辽源的袜子产业起步很早,但真正正规化发展要到2005年,辽源袜子产业园成立时。
当时辽源袜子产业产值也就勉强过亿,是个很小的产业,当地政府坚持不懈地引导科学发展,到今天已经是个年产超过35亿双,产值超过120亿的大产业了,创造的就业数以万计。
2017年时,林毅夫去东北考察回来后,提出了东北应该发展轻工业的建议,引发了轩然大波,一些人说林毅夫此举是把东北往火坑里推。
实际上林毅夫的建议是有道理的,东北产业以重工业和装备制造为主,这两者恰恰是轻工业的上游,有上游而无下游,导致消费市场难以在东北当地培育,是东北产业困境的原因之一,发展一部分轻工业就是为了补齐下游。
补齐下游后,轻工业品不仅能在本地培育市场,还能搭上外贸这个时代大势的顺风车。
在此前,在俄罗斯没有和西方彻底闹翻之前,对俄贸易是很难有大进展的,你要贸易,起码桥得修,路得修吧,毕竟中俄两国隔着黑龙江。
但俄罗斯偏不,比如横跨黑河和海兰泡两地的大桥,中国从1997年开始就跟俄罗斯商量修一座,俄罗斯担心远东经济会越来越融入中国圈子,说什么都不愿意。
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被西方制裁后,才明面上同意了,双方各修一边,中国这边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,可俄罗斯那边,人家就搞了个开工仪式,然后就没下文了。
从2014年开始一直拖了足足八年,在俄罗斯不愿意和你贸易的情况下,桥也不修,路也不修,个人再努力,外贸也是上不去的,所以2021年全年,黑龙江对俄出口只有区区106.9亿,还是人民币。
直到2022年5月,被西方极限制裁后,俄罗斯实在没办法,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桥修好了,以往修了八年都修不好的,现在一夜之间就修好了,有了基础设施,中俄贸易开始爆发,黑龙江今年一季度对俄出口就差不多50亿。
所以个人努力固然很重要,但终究是时代大势中的一环罢了。
时代大势中一点点微小的变化,个人就会突然产生剧烈的变化。看似好像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,实际上背后都是潮起潮落的波动所致。
中国和美国最大的差异就是地理位置。长期以来,很多人说美国地理位置好,因为美国周围没什么国家,这就导致美国周围没有敌人,很安全。
实际上这句话是错的,关键得看大环境,如果大环境变化了,那美国的地理位置其实一点都不好。
如果全世界还在美国海权独霸,亚欧大陆内部被美国分而治之成功,相互攻伐的话。在这个大背景下,美国地理位置确实是最好的,因为可以孤悬海外,去隔岸观火。然后用自己控制的海运要道和金融手段反复收割全世界。
可如果亚欧大陆开始在经济上进行整合了呢?
比如伊朗和沙特和解了,美国一步步被挤压出亚欧大陆核心区。一旦亚欧大陆加强交流,而不是继续互殴的话,美国的地理位置就从隔岸观火变成了被全球经济所孤立。
美国的陆地邻国数量过少,而且南边的墨西哥从来没有放弃反美,很多人以为墨西哥很亲美,这完全是错的,墨西哥的左派是拉美左派的一部分,现任总统洛佩斯对美国相当强硬,连美国主办的美洲峰会都不出席,还要把能源系统国有化。
墨西哥也从未忘记丢失的领土,导致美国心里始终不舒服,打心底里不信任,还使用一系列手段让墨西哥陷入内乱。
墨西哥乱了看似符合美国利益,但一个遍地毒品的墨西哥只会向美国持续输出毒品,害人终害己,乱糟糟的墨西哥没法进行真正的发展。
墨西哥别看和美国贸易额这么多,其实基本就是个代工厂,代工厂很难成为有潜力的消费市场,对美国来说墨西哥只有降低成本的作用,起不到做大蛋糕的效果。
除了墨西哥,美国就只剩下加拿大一个陆地邻国。
加拿大倒是正常得多,产业基础也相当不错,可是人口太少,而且和美国的贸易额已经高达8000亿美元,市场开发到极限了。
至于海上邻国,要么是海地这种粪坑国家,要么是一些小岛国,几乎都依赖旅游业,没多少产业基础和市场,美国总不能指望他们吧,所以美国至今在区域经济上除了北美自贸区便进展寥寥。
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,周围国家多,意味着你一旦衰弱,可能被周围一堆国家分食。反过来说,如果你彻底崛起了,周围国家多,意味着周围人口众多、市场庞大、经济辐射方便、需求旺盛。
究竟是周围国家多好?还是孤悬海外好?其实都得看大环境变化的,并不是个人决定的。
中俄贸易如能彻底打开,东北就会成为贸易枢纽,天花板的上限会大大提高。
当一个地方天花板的上限提高了以后,其他小的细节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。过去之所以东北营商环境不行,恰恰是大的天花板被俄罗斯封闭的远东给锁死了,看不见希望以后,细节问题才无法解决的。
没有什么事情是一成不变的,大环境变化以后,有些过去的优势可能变成劣势,而劣势可能变成优势。
一切都是时代的大势。